星期五早上不到七點半,我本來拎了早餐悠哉悠哉的進辦公室準備慢慢享用,結果頂頭上司打電話要我馬上到門口和她一起出發去市立殯儀館參加一場公祭,因為原本邀請要去參加公祭的人只到了兩人,怕人數太少不好看,所以要我去充數。我當然只能火速吞下我的蚵仔麵線早餐,到門口集合出發。 

去殯儀館的路程上,一車四人,討論話題不外是隔天的大選。大家還算有禮貌,就算立場不同,還不致於情緒性的攻擊對方的不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太想再聽這種令人沮喪焦慮的選舉議題,剛好開車的司機是某保險公司小主管,我主動把話題轉去談保險,於是後段路的話題就換成了投資型保單、次級房貸風暴及基金如何解套的實戰經驗。 

到了殯儀館,我的老闆在簽到填公祭單位時,我打量了一下,發現這次的公祭儀式是委託我們一般所說的「生命禮儀公司」或以往所稱的葬儀社來辦理。其實這樣很好,家屬專心的在靈堂答禮,不需再牽絆這些俗事、雜事。看得出來那一家人仍然很悲傷,失去配偶的那位長輩雖強打精神走出靈堂和我們一一致意感謝,但仍忍不住潸然淚下。所幸有這些代勞的生命禮儀公司,幫助喪家處理收奠儀、送毛巾、招呼來賓、指揮賓客動向……等瑣事。 

於是回程的時候,我們的話題自然變成了每個家庭處理長者目前生活及後事或財產分配等養生送死的大事。那位保險公司小主管聊到,他十多年前阿媽過世時,千交待萬交待,「絕對不要被火燒」。因為堅持要土葬,於是他們買了上好棺木,花了上百萬風風光光辦理後事,沒想到前一陣子撿骨,大概棺木用得太好了,屍體完全沒有腐爛,像木乃伊一樣,結果還是難逃一燒。反倒是去年他阿公過世,也是委託禮儀公司辦理,遺體火化處理,大約花了二十多萬,十年前的一百多萬和十年後的二十萬,他覺得長輩的一念之間,竟讓後事的花費差距如此之大。當然,往生者生前對自己後事的堅持及其他長輩的意見,都會讓晚輩在處理後事時,有不同的拿捏標準。 

我則聊到前一陣子我那位單身的二舅公過世,本來我阿媽還擔心他沒有子女,沒人、沒錢處理後事,結果小舅公說二舅公還有存款,辦喪事綽綽有餘,從他們傳給阿媽的告別禮拜照片,的確也莊嚴隆重。只是我們沒想到那「綽綽有餘」的存款,竟然是六百多萬的現金及公告現值上千萬的農田、土地。合法繼承人只剩我阿媽和小舅公,這完全是我們始料未及的一筆財產(想不到儉樸的二舅公竟然剩下不少家當)。 

由於土地牽涉到早年家族兄弟間共業的口頭約定,但因為長輩都凋零,所以其他舅公、姨婆的子女和小舅公之間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家族爭產插曲,年事已高的阿媽不想涉入這些紛爭,選擇信任小舅公,主動簽了拋棄繼承的聲明書,全權由小舅公處理(心疼啊!當我知道阿媽放棄了那麼一大筆土地,想像我本來可以有機會在埔里擁有一塊小地,心疼啊!)。不過阿媽還是分到了一百多萬現金,她又分給我們這些小輩們,所以我也有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四萬元。若單以我家來說,因為父母長輩並沒有掙得什麼恆產土地,連百萬現金都沒有,所以什麼手足爭產等遺產大戰,我大概都無幸參與。 

另一位同車的女士也說起了她最近面臨的問題。她說,她媽媽目前生活的重心就是唸經誦佛,儘管如此,她近來最常嘮叨掛念的事卻是死了要如何處理後事。她媽媽一再堅持:「我不要冰喔!」(「不冰要不然是留著“膨”或是“爛”嗎?」這是大家共同的O.S.)接著,她又提到她媽媽更煩惱死後,她的媳婦會把她的神主牌丟到垃圾桶。聽到她媽的擔憂,她忍不住跟她媽說:「你如果死了沒靈,你怎麼會知道你的神主牌被丟到垃圾桶?你如果死後有靈,你媳婦把你的神主牌丟到垃圾桶,你就變成鬼去找她算帳嘛!」 

不過她說,這麼講還是沒用,老人家還是耿耿於懷自己的神主牌無處可去,就算女兒女婿大方表示願意收留她的神主牌,老人家就是不能接受”寄人籬下”的想法。我們同車的乘客一聽,笑著說,可能你媽媽最近的生活優渥,沒什麼好操心的,所以只能操心自己死後的神主牌。 

似乎到了某個年紀之後,老人多少就會開始煩惱自己死後的事。像我的阿媽,從二十多年前就覺得自己隨時就要走了,常常交待我們,這件衣服給誰,那件外套又打算送誰。然後還不時提醒他的兒子媳婦,她的喪事一定要有很多白色的百合花,連告別禮拜她要穿什麼衣服,聖歌隊要唱那幾首聖詩也選好了,而且特別警告:「如果沒有照她的意願,她一定從棺材爬起來把他們痛罵一頓。」 

二十年後,她仍健在,但對後事,又交待得更勤也更具體了,最近我們家的墳墓整修,她連自己的名字都預先刻上去了。 

前幾天,我姑媽特地要我投完票到她家去,因為我阿媽受到二舅公過世的刺激及隨後的遺產紛爭,也決定去我姑媽那裡投完票後要寫遺囑了。其實我心裡暗暗好笑,阿媽沒有土地(本來一、兩個月前天上掉下來一大筆,不過她自願放棄了)、沒有房子、沒有任何不動產。她僅有的財產,就是我們這些晚輩逢年過節及她生日時送她的禮金,另外則是她自己每個月的殘障津貼(因為她重度聽障)加起來大概也只有一百多萬而已。不過,她很慎重的要把財產分成三份,分別給她的三個兒女及後代,我們也只好慎重的遵從她的意願。 

昨天,因為阿媽要寫遺囑,所以大伯母(伯父過世了)帶著小孫子、孫女、我和老二(我爸爸也過世了)都集合到姑媽家,三家人難得歡聚一堂。她口授遺囑,家人公推我負責撰文打字。阿媽坐在我旁邊,苦惱了半天不知如何開始,其實不過就是財產分三份嘛!最後,她特別告訴我,姑媽、大伯母,都是最親近的一家人,即使她死了,也希望我們能繼續往來,每年一次的掃墓也一定記得來。 

幸好現在網路下載遺囑範本挺方便的,我下載了一份,照她的意思,稍微修改,打好了一份,放大螢幕字體給阿媽看,當她看完最後一項:「希望本人過世後,媳婦、女兒、女婿及眾孫子女仍能和睦相處,互相照顧扶持,密切往來;每年清明節前後,也都能來X家墓園掃墓。」阿媽似乎非常滿意拍了一下手掌,原本苦惱的神情也轉為欣慰的笑臉,鬆了一大口氣,像是了結了一椿心事。

接著我列印出來,由阿媽及其他見證人簽了名。雖然我心裡知道阿媽都八十八歲了,年事已高,死亡是必然的結局。但打遺囑這件事,還是讓我隱隱有種心酸不捨的感覺。畢竟我從小是她帶大的,對她有很深的敬愛和依戀。但或許對她來說,安排好自己的後事,算是她對自己人生最後一項責任的完了吧。就算是少少的財產,但她覺得因為她的省吃儉用,能剩下一些,做為她給我們晚輩的手尾錢,也是她能力範圍僅能為我們做的。 

我想阿媽已做好隨時回歸天國的準備,而我還是無法釋懷依依不捨。或許面對自己老去終會死亡這件事,是對所有人的考驗;而死亡這件事,對死者算是安息了,放不下的、不捨的,是活著的人。有時我也會想,自己算走到生命的中間站了吧,我能做些什麼,讓自己優雅的老去及坦然接受生命最後的謝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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