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J的父母前陣子賣掉了市區的舊房子，然後以比較便宜的價格在郊區買了一間新房子。他們是典型的台灣父母，重男輕女，房子、財產未來都是要留給兩個兒子的，至於女兒，他們似乎提抱著防外人的想法，從賣房子、買新屋、交屋、搬家的過程，居然對幾個女兒始終抱持著神神秘秘、欲迎還拒的態度，大概是擔心女兒們一旦知道父母平空多了幾百萬收入，會吵著要分家產。
即便其實J和她的姐妹們，早已靠自己的力量買了各自的房子、有自己穩定的工作，並不奢望父母那筆並不龐大的財產。
因為買賣房子這段期間父母彆扭搞神秘的表現，一度讓J的父母和他們幾個女兒之間的關係陷入了冰點。好一陣子大家幾乎都不往來了。
而J因為個性強悍、獨立，就是不像個能承歡膝下的柔順乖女兒，比起她那溫和的妹妹K，顯得較不討父母的歡心，所以她父母搬新家後，妹妹K倒是主動到父母家破冰似的拜訪了幾次。但J卻從不主動提起要「回家」。
隔了一陣子，因為某個節日，我和J受邀一起去她父母的新家做客，雖說是電梯大樓，但因為需要感應卡，加上沒有管理員，所以我們按了門鈴之後，J的父母或兄弟必須專程下樓來為我們開門。因為，J並沒有她父母新家的鑰匙。而以前她是有舊家鑰匙的。
又隔一陣子，我又和J及她妹妹再度去她爸媽家做客，這次，我發現K居然早就有了她父母家的鑰匙及感應卡，而J，依然沒有。她回爸媽家，要按門鈴，要等人來開門，之於那個家，她是個「客人」。
我忽然為J感到不平，也對她父母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對我來說，爸媽家就是子女的避風港，是子女任何時間，想回去就能回去的永遠的家。我曾經有次回家開門時，用力不當的把公寓樓下的鑰匙扭斷了，後來幾次回家都只能按門鈴。那種感覺真是不方便，我回媽媽家的「自主性」和「自在性」都被限制住了，因為我必須等有其他家人在的時候才能回家，否則，只有被關在門外的份。幾次之後，我還沒開口，媽媽就打了一支新鑰匙給我。
對我來說，擁有某個空間、某項物品的鑰匙，是「被接納」的象徵，或者，是宣告「所有權」的表示。
比方說，我換了新辦公室，就會有同事交給我那間辦公室的鑰匙，會有同事交給我某個辦公桌、某些橱櫃的鑰匙；我買了新房子，原來的屋主或仲介會交給我新屋的鑰匙；我買了一輛機車，車行老闆也一定會交給我車子的鑰匙。只有擁有開啟某個空間、某樣物品的鑰匙，就代表我們對那個空間、那樣物品有一定程度的主控權與歸屬感。
那麼之於愛情呢？「鑰匙」或許象徵著信任與接納吧！
我想起了另一個朋友P幾年前的故事。那時，她的前伴侶出軌背叛了兩人曾經誓言相守一生的愛情，雖然對方宣稱不想分手，但傷心的她，打算暫時搬出伴侶的家，給彼此一點冷靜思考的空間。就在前伴侶幫忙她把行李載到新住處後，對方臨走前竟然開口要P交回原來家裡的鑰匙。
她最後一絲對兩人復合的幻想在那一刻破滅！因為那個舉動，已經明白告訴她：「死了這條心吧！你滾出我家，就再也別回來了。從此，你將從我的家人、伴侶，變成徹底的外人。」
他們果然沒有復合。
後來P又遇到現在的伴侶，在初交往階段，因為兩人住在不同城市，彼此約會的時間有限。有一次，她來伴侶居住的城市看對方，因為對方還要上班，怕她無處可去，就先借她一串自己家裡的鑰匙。隔天，她要回去時，順手就要把那串鑰匙交還給對方，沒想到對方說：「你留著好了，這樣你以後來這裡要外出或回去休息，都比較方便。」
不知怎麼的，P有種想哭的衝動，但心底卻升起一絲體貼及窩心的感受。在經歷前一段感情如此痛苦與難堪的背叛後，她發現，鑰匙不只是鑰匙，而是一種對於愛情的付出與接納。她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感受到自己再度被人接受，再次被人需要，再度擁有家人和伴侶。
當一方讓另一方保有自己家裡的鑰匙時，其實就宣告著另一方可以隨時進入自己的領域，自己對他/她是不設防的，不管是自己的情感或生活，大門是隨時為對方而敞開的。
寫到這裡，我忽然想起，那麼小時候讀的故事「藍鬍子」又有什麼寓意呢？藍鬍子既然願意給妻子家裡所有房間的鑰匙，又為什麼獨獨不准她開某個房間的門呢？像是信任，其實是在試探，那一大串交給妻子的鑰匙，到底代表藍鬍子的什麼心態呢？
之所以寫「鑰匙」這篇文章，是因為最近正在讀一本十分有趣的書，德瓦（Roger-Pol Droit）的「51種物戀」。這個作者，針對居家常見的五十一種事物，如「鬧鐘」、「雨傘」、「迴紋針」、「垃圾桶」…進行各種哲學性的觀察。這本書我看得很慢，因為有太多可以思考的地方。
比方他書裡寫著：
門：「既空亦實的門是一件雙面事物，既能劃定界限也能破除界限，既能保護也能排斥，既能接受也能拒絕。它是裡外並存。」
手機：「它可以讓你隨時隨和任何人說話。然而這卻也是最糟糕的一種事物。它也有兩面，既有幫助也有約束。它的便利、它的親近、它的無所不在同樣令人難以忍受。」
洗衣機：「是一件有如宇宙的事物，裡頭塞滿死去的靈魂。一切開始旋轉。水帶走了過去、痕跡、記憶。一又一次的氾濫，大水深入纖維核心，洗去先前的時光。附著得再深的污漬也會被溶解。一次接著一次的循環，遠古變成未來」。
……
這些饒富趣味的思考與觀察。刺激我也試著用新的眼光去審視我周遭的那些物品。德瓦又是怎麼描述「鑰匙」的呢？
「鑰匙擁有權力的主要特徵：神秘、孤獨、在孤立的情況下顯得荒謬。」
「汽車（大小型機車）的鑰匙更將此權力推向極致：它插入鑰匙孔、發動、將車啟動。它集動力、旅行與速度於一身。找不到鑰匙的汽車比找不到鎖的鑰匙更孤立無援：少了這一小片金屬，便足以讓整部機器動彈不得，無用武之地，終遭捨棄。」
「我忽然暗暗想起我曾收到過或送出去的每把鑰匙。這是信任的象徵，即使無實質作用，也是愛情的擔保。給出一串鑰匙，收到一串，還回去，或再收回，我們就是這麼認定愛情的嗎？」
「最好能夠告訴自己，一對相愛的人就是彼此的鑰匙。關鍵在於輪廓的完美契合、絕對精準。事實上，這和互補無關。鑰匙並不能讓鑰匙孔變完整，而是開啟它、啟動它、給了它固有的力量。每個戀人都能讓另一半回歸自我，讓他（她）達到顛峰。憑藉的便是愛情如謎一般的堅韌特質。」
就是這幾段文字，讓我想起自己也曾經寫在筆記本上一些關於「鑰匙」的文字。「錀匙」，果然是很值得好好思考的題目。而「51種物戀」，也是值得好好品味的一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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