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再說些別的。」

「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什麼時候?你會和什麼樣的對象,有說不完的話,話多到連睡覺都捨不得?

什麼時候?你會和什麼樣的對象,說一夜的話比和另一個人說一年還多?說一個月的話,比一輩子還多?

什麼時候?你會遇上什麼樣的對象,讓你覺得自己在對方面前變得與眾不同,就算自己原本口才笨拙,只要是面對那個對象,也都變得能言善道? 

你有沒有遇過這樣「說得上話」的人?那個人也許是自己的父母、手足、朋友、同學、同事、伴侶、配偶…如果曾經遇上有這樣的一個人,那麼雙方隨便說些什麼,一句能觸動彼此心靈的話,都頂得上和別人言不及義、言不由衷的一萬句廢話。

古代有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俗話則說「久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我們有時會感嘆茫茫人海知音難尋,甚至還犯過錯把仇敵當朋友的謬誤。 

人一出生就是孤獨的狀態,而解除孤獨的最好方法就是找到能夠和自己有共鳴、能溝通、說得上話的人。多數人可能都幸運的遇過「說得著」的人,更幸運的是那些人恰好就是自己的家人、伴侶或朋友(而不是別人的老婆或老公或是世仇敵國什麼之類的);可是也有人終其一生都在尋覓能打動彼此的人,解除寂寞,卻總是和「說得著」的人擦身而過甚至所遇非人。如此一來,生命將會是何等的孤立和寂寞? 

一句頂一萬句」,說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時間大約從民初講到現在,分上下卷,有兩個男主角,兩位主角間看似沒關係,最後又牽連在一起。一個因為失去了「說得著」的人離開了故鄉河南延津,所以上卷叫「出延津記」;另一個也是沒有了「說得著」的人,於是回到母親的故鄉延津,想找出困惑自己的答案,所以下卷叫做「回延津記」。上下卷看似獨立,其實是連成一氣看,說的是人心亙古不變的寂寞與試圖求助的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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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頂一萬句.jpg 

九天年假,我讀了所有之前囤積的一些小說:1Q84一、二集、餡餅的秘密、東野圭吾的“伽利略的苦惱”及“瀕死之眼”,還看了“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及“穿越時空救簡愛"。直到年假收尾的前兩天,才「不得不」開始讀這本「一句頂一萬句」。那種心態就像以前當學生寫寒假作業一樣,玩也玩透了,吃也吃夠了,最後才不得不去做最最不想做的事。不想讀的書何必勉強自己「不得不」讀完?這是下一篇才要提的。 

總之,我自不量力的以為,只要兩天應該就可以隨便翻完這本書,結果卻足足讀了一星期。前半段看得慢有一半理由是前述那種大陸小說對我形成的閱讀障礙,加上我都是睡前把它當催眠書(愈到後來,愈證明我這種作法大錯特錯),本來就讀得不多;另一半的理由是因為這本書不是那種情節緊張刺激,要到最後謎底揭曉才能鬆一口氣放下去的書,所以前幾天我每晚看一點、看一點,沒想到愈看愈著迷。 

起初讀這本書覺得有些心急,因為我的閱讀習慣總讓我不自覺的把每本書都當成推理小說或懸疑解謎小說,以致一直痴痴在等待書裡的“爆”點(或說高潮點)。結果並沒有。整本上下兩卷的書,就是平舖直述兩個市井小民及他們周遭人物的平凡人生,平凡到有點悲哀,悲哀到近乎荒謬。每天發生在主角身上的事,近距離、短時間的看,只覺得是一些小挫折小改變,誰知道這些點點滴滴的小小不如意、不得志,卻累積成主角完全變樣走調的人生。 

接著讀這本書又變成了處處碰壁的經驗。因為剛開始讀這本書的感覺很像小時候讀的「今古奇觀」之類的中國民間故事,人物的感覺很像。出場人物盡是一些昏庸縣太爺、失意讀書人、殺豬的、打鐵的、剃頭的、彈棉被的、磨豆腐的…當這些活靈活現的人物陸續出場時,滿心以為精彩好戲開鑼,一心期待戲裡那位庸碌不得志的Nobody,能夠「發憤圖強」,終於考個狀元或發了大財成為衣錦還鄉的Somebody…結果也沒有。 

這些小人物主角,基本上都是小孬孬,他們不但庸碌一生、一事無成,還戴了綠帽、落得必須千里尋逃妻。尋逃妻的過程裡,又弄丟了逃妻所留下的女兒,無奈困惑又自暴自棄之下,改名換姓,落跑他鄉。 

畢竟,這是當代的中國小說,而不是我以為的類明清小說。在三言二拍的世界裡,倒運漢陰錯陽差飄洋過海居然賺了大錢,但這本小說裡的主角走遍河南、山東、山西、陝西、甘肅,什麼奇遇都沒發生;在三言二拍的世界裡,尋常賣油郎可以娶到花魁女,人財兩得,但小說裡這位磨過豆腐、殺過豬、種過菜的男主角,不但要改姓入贅女方,最後老婆還跟隔壁鄰居捲款潛逃,差不多算是人財兩失。 

我不知道作者是否也想故意顛覆明清小說的公式。在這本書裡,有位女性角色千金小姐秦曼卿,她受過教育,當然也讀明清小說,看到書裡許多富貴家的落難千金,在困頓中有嫁給賣油郎的、有嫁砍柴人也有嫁乞丐的,後來都有好結局,於是以為「看人不要看外表,要看內心」。就在她因故被未婚夫退婚後,也想套一下明清小說公式嫁個不嫌棄她的普通人家。等到真的嫁去了,看到夫家的破落髒亂,看到新郎的言行舉止,徹底灰了心,歎了一口氣,「便知生活和明清小說裡不是一回事。但事到如今,主意全是自己拿的,想回頭也已經晚了,在樂器的吹打中,不禁流下淚來。不是傷悲嫁錯了人家,而是傷悲不該讀書。」 

看到那兒,我終於不再抱著主角可能會「鹹魚大翻身」的期待。這本書乍看像明清小說,但絕不是「善惡到頭終有報」或「否極泰來」之類教化激勵人心的中國式童話故事。各位不用到本書裡去找俗套,而是體驗貨真價實的現實人生(幸好我只是把明清小說當故事聽聽而已,不像那位千金小姐用自己的婚姻去驗證生活不是小說)。 

在碰壁、期待落空的閱讀經驗後,我漸漸感受出這本書的另一種味道來了。其實在讀到五十多頁時,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這位作者簡直是在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書裡講到河南延津縣的水土。他說出身湖南的縣長老胡退休後,只告老並無還鄉,繼續留在延津,為什麼呢?

「沒還鄉並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延津是鹽鹼地,水鹹,水苦,含大量的鹹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裡。
(看到這裡我微微一笑)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老胡剛來延津時,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學會了搖頭;幾年過去,不拉肚子了(看到這裡我噗嗤笑了出來),回湖南麻陽省親,麻陽水淡,缺鹹和硝,倒開始天天大便乾結,七天不吃飯人還可以活,七天不拉屎就把人給憋死了。老胡這時又搖了頭。(看到這裡我擱下書放聲大笑,作者是在唬爛吧!)」

另一段講到延津前後任縣長的作風,又再度感受一下作者冷面笑匠的功力。明明兩位縣長都不是包青天類型的清廉英明,但在他們「別具風格」的治理下,延津居然變得路不拾遺,一派太平,怎麼會這樣呢? 

「老胡說的是湖南麻陽話,『鳴哩哇啦』說上一陣知府老朱聽不懂,同僚聽不懂,延津百姓更聽不懂。大堂上斷案『鳴哩哇啦』說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墜雲霧之中。由於相互不懂,案被斷得七零八落。正因為被斷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狀。不告狀吃些小虧,案子被斷得七零八,就要傾家蕩產了。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決,延津倒顯得一派太平。…延津被老湖調教了三十五年,已開始路不拾遺和夜不閉戶,…」(這太離譜了!)

至於第三任縣長老史愛聽戲,養戲班子需要錢。因為縣庫空虛,為了籌錢,縣長派員到全縣商號明察暗訪,訪出三家商號或不法經營,或逃漏稅金,於是縣長老史將那三家商人下了獄,家產充公。大家看縣長一開就懲治不法商人,都「拍手稱快。延津商風也因此大為好轉。」(誇張的好笑!)

真不知作者到底是諷刺還是在說笑話,不過實在太有趣太有意思了。在讀這本書的第三天後,我跟借我書的那位同事說,我覺得這本書很好看,可是我不懂為什麼書名叫做「一句頂一萬句」?那位同事用像看傻瓜的不可思議表情看著我,然後說:「你看不懂啊?我才看前二頁就明白書名的意思了。」 

相信我,她真的是用看傻瓜的表情說那樣「冷淡無情」的話。雖然這樣的表情語氣讓我也覺得自己真的很遲鈍,但我還是「忍辱負重」的繼續把書讀完。一直讀到本書的下卷時,我想我才漸漸明白「一句頂一萬句」的意思,書裡想表達的,就是我一開頭的那些東西吧!人生的孤獨、荒謬、寂寞,找到一個知心的人,是多麼幸福又難能可貴的事。 

其實這本書愈讀到後來,可笑的、誇張好笑的內容漸漸變成像是書裡淡淡的背景,自己雖然仍對這些陪襯的風景感到賞心悅目,但某種更深刻、有些感傷甚至沉重的情緒卻漸漸發酵。 

首先讓我開始有點動容的是講到范家所聘的私塾老師老汪失去女兒的那段。老汪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女兒叫燈盞,調皮過人,讓父母頭痛不已。有一天,燈盞因為太頑皮不小心跌入水缸裡淹死了。那個年代各家孩子都多,死個孩子不算什麼,何況又是個頑皮到惹人煩的小女娃兒,所以老汪起初並沒有特別傷心,直到一個月過去,有天老汪上課去窗台拿硯台時:  

「發現窗台有一塊剩下的月餅,還是一個月前, 陰曆八月十五 ,死去的燈盞吃剩的。…燈盞死時,老汪沒有傷心,現在看到這一牙月餅,不禁悲從中來,心裡像刀剜一樣疼。…突然大放悲聲。一哭起來住,整整哭了三個時辰,所有的夥計和東家老范都驚動了。」

哭完老汪雖然正常作息,但三個月後,他去找東家商量,只說「想走」。接著和東家的那段對話,每句都不長、淡淡的,但卻逐步推演出一種無奈又痛苦的氛圍。這種延宕後才湧現的傷痛,宛如可怕的後座力,其實比事件發生當下就搧情的一次哭完,更像真實的人生。最後老汪走了,他決定「走到哪兒不想娃,就在哪兒落腳。」 

「老汪離開老范家,帶著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個地方,感到傷心,再走。從延津到新鄉,從新鄉到焦作,從焦作到洛陽,從洛陽到三門峽,還是傷心。三個月後,出了河南界,沿著隴海線到了陝西寶雞,突然心情開朗,不傷心了,便在寶雞落下腳。」

我不知道從河南延津到陝西寶雞到底距離多遠,書上說他們一家走了三個月,這應該是一段艱辛的旅程。那種以遠行、流浪的方式經由肉體上的磨難受苦,來轉化心裡更深刻的痛苦,讀來令人心酸動容。 

而真正讓我共鳴、讓我掉眼淚是到書的四百多頁,講到曹青娥她後母臨死前的場景。曹青娥和後母本來很不和,吵吵鬧鬧了大半輩子。後母原先是個小心眼、愛嘮叨生氣的女人,沒想到七十歲之後,變得慈眉善目,和曹青娥也開始變成無話不談的親密母女,兩人親熱到有說不完的話,有時連睡覺都聊到欲罷不能,彼此不斷邀著對方:「娘(或妮),咱再說點兒別的。」,然後另一方則會回應:「說點兒別的就說兒別的。」 

後母臨死前一個月,病重到下不了床,曹青娥去陪她住了一個月,「兩人一個月說的話頂人一輩子說的話。」: 

「娘臨死前一天,兩人還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昏迷過去,曹青娥喊:『「娘,你回來,我還有話跟你說。』 

老曹老婆又醒過來,兩人再說。說著說著老曹老婆又昏迷過去,曹青娥又喊。如此五次,老曹老婆又一次醒來,對曹青娥說:

『妮,下次我再走的時候,就別再喊我了。娘一個月走不動道,身子是太沉了。剛才到了夢裡,我走呀走呀,走到一個河邊,腿突然就輕了。河邊有花有草,我說,好長時間沒洗臉了,蹲這河邊洗把臉吧。剛要洗臉,聽到你喊我,就又回來了;一回來,又躺在這病床上。妮,下次娘走的時候,就不要再喊娘了;不是娘心狠,不是娘沒話跟你說,實在是受不了了…』

下次老曹老婆昏迷的時候,曹青娥就沒再喊娘。

如果早幾個月我讀這一段可能沒什麼感覺,然而經歷去年底阿媽過世的至痛後,看到這一段時,我竟然難過到忍不住一直掉淚。那是極為深刻的感同身受。我想,我現在真的懂那樣對至親至愛告別時依依不捨,想盡方法留住親人多一刻是一刻的心情。然而留得愈久卻意味著生病的親人必須承受更多的痛苦,在捨不得與不忍心的矛盾衝突後,最後不得不放手的心痛。 

書裡面的愛情觀也是很另類的。一個人不顧身份、不管財富,無視道德與法律愛上不該愛的人,為的是什麼?圖的是什麼?只有情慾這麼簡單嗎? 

故事裡的主角吳摩西,老婆吳香香跟隔壁老高跑了,吳摩西外出尋妻,恰巧在鄭州車站遇到了他們。這對「姦夫淫婦」看來過得很辛苦拮据,一個挺著肚子在車站賣洗臉水,另一個在幫人擦皮鞋。吳摩西心想吳香香拋下家鄉不愁吃穿的生活,卻寧可跑來這裡吃苦受罪。重點是,以前兩人生活安定,彼此卻脾氣不投,爭吵不休。現在吳香香和老高顛沛流離的,只能合吃一個白薯,卻甜蜜的你一口我一口,有說有笑…吳摩西想不透,老高到底是怎麼打動吳香香的: 

「吳香香笑著打了一下老高的臉,接著又笑彎了腰,把吃到嘴裡的白薯又噴了出去。看到這副吃薯圖,吳摩西的腦袋又「嗡」地一聲炸了。腦袋炸了不是說姦夫姦婦如此親密,讓吳摩西生氣;而是吳摩西頭吳香香過了一年多日子,吳香香對吳摩西,從無這麼親密過。…吳摩西降不住吳香香,老高降得住吳香香。這就不是一個把誰殺了能了結的事。就是把人殺了,也擋不住吳香香跟吳摩西不親,跟老高親。…唯一讓吳摩西惱火的是,一個女人與人通姦,通姦之前,總有一句打動了她。這句話到底是什麼,吳摩西一輩子沒有想出來。」 

而到下卷,主角牛愛國的老婆跟開相館的小蔣旅社開房間,被小蔣的老婆趙欣婷捉姦了,小蔣的老婆找牛愛國告狀,說了捉姦的過程: 

趙欣婷說:「我在春暉旅社房間外,等了半夜,什麼都聽見了。」
又說:「一個後半夜,他們幹了三回事。」
又說:「幹完三回事,還不睡,還說呢。」
又說:「睡了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些別的』」,另一個說『說些別的就說些別的』。」
又說:「他們一夜說的話,比跟我一年說的話都多。 

後來,牛愛國自己愛上了飯館老闆李昆的老婆章楚紅,不同的場景,不同的男女,做同樣出軌的事,而且說了同樣的話。那時,牛愛國對老婆龐麗娜為什麼不愛自己,跟自己無話可說反而愛上別人的老公有了另一番體會: 

李昆不在,牛愛國就留下過夜。在一起不單為了睡覺,為兩人說得著。也不單為了說話,為了在一起時的那份親熱,親熱時的氣氛和味道。有時一夜下來,兩人要親熱三回。親熱完還不睡覺,摟著說話。牛愛國與誰都不能說的話,與章楚紅都能說。與別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話,與章楚紅在一起都能想起。說出話的路數,跟誰都不一樣,他們兩人自成一個樣。…要睡了,一個人說:「咱再說點兒別的。」

另一個人說:「說點兒別的就說點兒別的。」 

這時牛愛國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山西沁源縣城四街的小蔣,章楚紅變成了龐麗娜。 

 我想,作者未必是想為通姦者找藉口,然而,人生的處境或許有時就是這樣的無奈與荒謬吧。一端是心靈交流的暢快、一端是俗世道德的責任義務,這中間的天平到底要怎麼擺? 

讀完這本書,我忍不住開始計算,自己一生中,遇過多少「說得著」的人呢?哪些是自己遇到事時,能夠信任、投靠的朋友?這時想到借我書的這位同事,所以我想繼續寫下篇。

 

劉震雲.jpg  

 作者劉震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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