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約從四歲一直到九歲都算是寄居在伯父家。伯父是家中的老大,所以,他的家裡懸掛著一張阿公的油畫像。阿公大約三十出頭就過世了,畫像裡的阿公,非常的年輕,理著平頭,西裝筆挺,就像在看電影時,那種民國三、四十年代人嚴肅正經的裝扮。 

慢慢的,我長大了,畫像裡的阿公依然年輕英挺,然後我看著伯父慢慢變胖、頭髮變少,邁向中年、中老年,變得比畫中的阿公還老。 

十多年前,阿媽七十多歲時,有一次,我主動和阿媽聊起了她的年輕歲月。阿媽從她的童年講到她的少女歲月,她說到了她和阿公在高雄西子灣的第一次相親、說到了她婆婆送她到日本學洋裁時,阿公專程從台灣寄來零嘴給阿媽,又說到阿公曾經在阿媽生重病時,每天到醫院照顧她。…說著說著,阿媽拿出一張自己年輕時的獨照,上面滿是摺痕,阿媽說:「你阿公特別喜歡我這張相片,每天不離身的放在衣袋最內層,所以這張相片特別破舊」。 

阿媽說著說著,紅了眼眶,臉上卻帶著既溫柔又滿足的笑意。彷彿她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少婦時期與丈夫的恩愛時光。我算算阿公過世於民國四十二年,阿媽嫁給阿公大約過了十二、三年,這之後的的四、五十年歲月,與阿公這短短十多年的恩愛時光是她回憶中很重要的一部份。而她,偶爾也會不避諱的提到,過世後將能和我阿公重聚的種種,她覺得無愧於我阿公,阿媽為阿公守寡了一輩子,帶大了他們的三個孩子,孩子們也都各自成家立業了。 

那是我第一次開始有疑惑,想像當時七十多歲的阿媽如果真的上了天堂,看到了三十多歲的阿公,那是什麼景象?還像是夫妻嗎?更別提阿媽現在都差不多八、九十歲了。

關於死亡,我開始思考:人死後,所有的容貌、記憶是否從此就停留在某一點? 

同樣的,如果死後真有天堂,那麼四十多歲過世的爸爸、五十多歲過世的伯父要和他三十多歲的爸爸相逢?這到底算是荒謬抽象的情景呢?還是溫馨有趣的重逢? 

或許就是因為死亡帶來的一切中止或終結,會讓之後任何的接續顯得突兀荒謬,所以很多年前有部惟美浪漫的電影《似曾相識》(Somewhere In Time),當片尾男主角死的時候,和她重逢的,是同樣年輕時代的女主角,而不是那位戲裡一開頭,就走向男主角,要他「回到我身邊」那位垂垂老矣的老太太(雖然戲裡她就是女主角)。否則,所有的淒美、所有的浪漫,都會在年輕英挺的男主角遇到雞皮鶴髮老太婆(當然,戲裡的老太太還是很有氣質的)的那一剎那嗄然終止。 

聽到阿媽對阿公的懷念及對死後兩人重逢的期待,在每次凝視阿公的那幅油畫像時,我都有更多的疑問。 

後來,看了《巴別塔之犬》後,我發現作者在描述男主角保羅在想念女主角時的心境,若干程度的也像我一直以來的困惑一樣,書裡是這麼說的:「我已經四十三歲了,或許還有另一個四十年可活。未來這漫長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呢?少了蕾西,我該用什麼去填補?當我年老,回首遙視這一生的故事時,勢必會看見一條已隨著歲月起皺,模糊和消淡的界線,而蕾西就停止在這條線上。以後如果我中了樂透,如果我生了小孩,如果我雙腿殘廢失去行走能力,這些蕾西都不會知道,因為她已經停在那裡不會繼續瞭解我了。」 

不過下面那一段話,我讀到時忍不住就笑了出來,作者簡直完全說出我長久以來的心聲:「『等我上天堂,』我那位從三十九歲便守寡的祖母曾這麼說:『你祖父甚至根本不認得我。』」 

或許這就是死亡的界線了。我們儘可以像想人死後有知、死後有靈,不管是去西天極樂世界或上天堂,投胎轉世就更不用說了,但無論如何,一旦人死了,就如同跨越某條線之後,他就定止在某一點了,無法回頭,即使前進,也和活著的人無涉了。但活著的人,會繼續長大、繼續學習、繼續成熟、繼續變老,人生中,會遇到更多更多的人,發生更多、更多的故事,我們可以永遠懷念著死者,珍惜過往的回憶,但是我們還是必須向前進,豐富自己的生活、無愧自己的生命。 

如果真有死後相逢這件事呢? 

我還是會很好奇,即使是我,現在也比阿公過世時的年紀大多了,我遇到他時,叫一個比我年輕的人「阿公」,會不會是很尷尬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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