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阿媽逛菜市場 @ Sisphe胡言亂語

晴朗的冬日週末，阿媽想去逛士林的菜市場。

從農曆年之前，就因為天冷一直蟄居在家的阿媽令我們非常擔心。以虛歲來算，她已經九十歲了，身體機能日益退化，活動量小、吃得更少，三天兩頭因為各種不舒服症狀看醫生。往年除夕她都會來我們家圍爐的，今年她說天冷、胃口不好，而且爬五樓太累了。

農曆年假期，幾次邀她出遊，她也總是說不舒服、想睡不想出門。阿媽本來就重聽，這些年來又因白內障開刀，但幾乎沒有效果，雙眼視力逐漸惡化中。偶爾會聽到她抱怨自己現在聽不到又幾乎快看不見了，不如死了還比較快活。我心裡既難過又擔心，但面對她毫無活力、了無生趣的樣子，一般用來鼓舞別人振作樂觀的話，對一個快九十歲的老人家完全派不上用場。

不知是不是天氣漸漸變暖讓她比較舒服了或是其他原因，一早老二例行去探望阿媽時，阿媽已經著裝完畢，準備好購物用的手拉車，她告訴老二她想去士林華榮市場買魚丸。對於這兩個多月幾乎足不出戶的阿媽來說，這次居然主動開口想出門，應該是個好現象吧！

阿媽現在住昆陽站附近，和伯母及堂弟一家同住。可是十多年前，她則是住在士林的姑媽家，也住了一、二十年之久。當時她幫姑媽、姑丈帶小孩，每天到菜市場買菜也是她的工作，士林的華榮市場是她最常活動的區域。自從搬到南港後，因為距離遙遠，加上年紀老邁，除了獨自搭捷運去永春市場外，她也不太能自己出遠門了。我想，她應該十多年沒去逛士林的市場了。

我和老二約在士林捷運站等她們，照理來說她們應該會比我早到的，結果卻遲了二十分鐘才來。原來坐到永春站時，阿媽說想買蘿蔔糕，老二本來要阿媽回程再去買就好，但阿媽失望的神情讓她只好陪著下車，這一來一往，就是二十分鐘的路程。等我們從士林捷運站出發，都已經十點四十分了，老二說那家店十一點就關門了，這怎麼來得及？

只見阿媽好整以暇的慢慢走，看到捷運站前很多人排隊的葱抓餅還問我們要不要吃早餐？別吧！這樣會來不及買魚丸的。我搖搖頭，說到市場再吃吧！我們繼續往前進。

對我和老二來說，陪阿媽逛市場買到魚丸是此行重要目的。我一直看錶，一直緊張趕不及、買不到，我想阿媽是不是老糊塗了？明明知道魚丸店十一點關門，還不疾不徐的這裡看、那裡買的。老人家又走不快，我也不敢催她。

終於走到市場口了，結果阿媽又停在一攤糯米腸的小販前，買了五條糯米腸，然後問我要幾條，又幫我買了兩條。接著，阿媽跟那位賣糯米腸的歐巴桑說：「我很久沒來了，真思念你！」我嚇了一大跳，阿媽怎麼會對個陌生人吐出這麼深情的話？那個攤販也不知是訝異還是應酬似的回答：「你很久沒來了，你變瘦了。」這些年來，病痛和老化，阿媽真的像縮水小了一號。其實阿媽根本重聽，聽不到婦人說些什麼，但她仍然親熱的握了握賣糯米腸婦人的手，自顧說她搬到南港去，所以沒辦法常來了。

然後，我懂了！阿媽並不只是想來買魚丸的，她是想來舊地重遊。回味這個她曾經與之生活脈動十多年的人物、氣味和地方。「重遊菜市場」才是她的目的，重點不是魚丸。

與此同時，我卻有些疑問，這些攤販，對阿媽都是一個一個過往鮮明的回憶，所以阿媽不吝直接表達對那位賣糯米腸婦人的想念之情，但是攤販們每天要面對數以百計的客人，他們記得阿媽這樣一個十多年不見的「老顧客」嗎？

無論我的疑惑是什麼，至少我不再緊張了。我掏出相機，一手拎著購物車，一面跟在阿媽和老二後面，我決定紀錄下阿媽這次的市場之旅。她像個導遊似的，走在前面，一邊帶著我們喃喃自語（因為她重聽，無法和我們對話）以前這裡賣些什麼，哪個攤位的什麼東西好吃；一邊又像個歸鄉遊子一樣，尋找讓她多年來思思念念的美味。

(阿媽攙著老二走在前面，我拉著菜籃車走在後面）

原來阿媽早就列了一張清單，寫著她要買的東西。我又開始擔心了，事隔十多年，會不會有些攤子早就收起來了？結果會不會讓她失望呢？她走著走著，彎進一間皮鞋攤，原來她是去問路，她印象中左手邊應該有家甘蔗雞攤的，可是找不到。老闆娘到底回答阿媽什麼，我認為她應該是聽不到的，但阿媽繼續往前走。然後，她找到了。還真的有家甘蔗雞，原來的老闆並不在，但阿媽還是切了半隻雞，又添了一樣戰利品。

老二偷偷的跟我說（就算她大聲說阿媽也聽不到），她們出門前，伯母千交待萬交待，要阿媽別再買菜了，家裡冰箱全擠爆了，可是她和阿媽說時，阿媽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說：「冰箱裡的東西都不是我愛吃的。」這下可好，我拉的購物車裡已經有兩大塊蘿蔔糕、五條糯米腸、一盤甘蔗雞，而阿媽現在還要挑魚。這…冰箱塞得下嗎？

她買了兩隻馬頭魚。然後指著旁邊的小巷，她說從這裡可以走出市場。

可是還沒買魚丸啊？是她忘了？還是她知道時間已經過了，乾脆放棄？

我們只能跟著她走。才走了幾步，阿媽忽然又停了下來，左右張望，我順著她的眼光看，兩邊都是賣麵、賣魚丸湯的小吃店。啊！原來阿媽沒忘記，她說的店在這裡，而且已經十二點多了，還在營業中。

阿媽沒多猶豫，就走進了右邊的麵店。這家店生意好得很，老闆娘忙得不可開交，要我們先進去寫單子點菜。阿媽看也不看菜單就說她要乾意麵和魚丸湯。她說，以前她到菜市場買完菜，就會來這裡吃麵、喝湯。原來這裡是她市場之旅的終點站。

她邊看著我點菜，邊說這家店每天營業到下午兩點。兩點？我瞪了老二一眼，她到底是怎麼和阿媽雞同鴨講胡亂溝通的？明明兩點關門卻搞成十一點就關門，害我之前窮緊張。難怪阿媽一點都不在乎時間的慢慢逛，原來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中！

我拿著點菜單去付錢時，老闆娘總算有空了。她說：「恁阿媽真久沒來了，她現在變瘦了。」她記得阿媽。稍後她還來和阿媽問候了幾句，又問我是不是阿媽帶我們來的？我點點頭，老闆娘笑了，還說如果湯不夠還可以拿給她添湯。

我真的去添了一碗。我稍早之前的疑問澄清了，菜市場真的是有人情味的地方，即使十多年不見，有些攤販，始終記得這些來來去去的老客人。

其實阿媽沒吃多少。一碗四十元的乾意麵，麵很大坨，她一把挖給我、一把挖給老二，自己恐怕沒吃幾口。綄合丸湯她也只吃了兩顆魚丸，另一顆貢丸並沒吃，湯只喝了幾口就整碗推給我了。她真的只是來回味的，淺嚐即止。而我的肚子卻被一碗半的乾意麵、兩盤小菜和三碗湯撐爆了。

因為我和老二還在吃麵，阿媽說她還想再買魚，叫我們慢慢吃，她先去逛逛。我和老二不贊成，她視力不好、行動反應也不是很靈敏，市場人多地又溼滑，萬一摔跤怎麼辦？但阿媽根本聽不到我們的勸阻，頭也不回的又走進市場裡，身影竟異常俐落敏捷，完全沒有平日的遲緩。我和老二只好食不知味的囫圇吞完剩下的麵，三、五分鐘後，老二先去找，我在店裡等她。

一會兒老二回來了，她說找不到阿媽，這下我嚇壞了。我叫老二待在店裡，因為她方向感差會迷路，最好不要亂動，以免阿媽回來看不到我們，換我去找。

我一轉進市場就看到阿媽在剛剛買魚的攤上正專心在挑選鱈魚。（這老二到底是去哪裡找阿媽，方向感這麼差，難怪找不到？）我在猜，阿媽之所以自信的單獨出來逛，應該是覺得這裡是她摸索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她熟門熟路的，不需我們攙扶帶路吧！也或者，回到這裡，讓她感覺像回到了五、六十歲的時候，她還活力十足？

我們回到麵店，和老二會合。臨走前，老闆娘還親切的跟阿媽揮手道別，她說：「阿姨再見！」。這家麵攤的豬腸真好吃，老闆娘說是精選黑豬肉，沒有怪味。衝著她對阿媽這麼好，我決定下次有機會再來光顧。今天忙著伺候阿媽，又吃太大坨麵了，幾乎食不知味！

走出市場，經過文林路的天主堂，阿媽聊起了麵攤的故事。她說，那攤老闆娘的老公，年紀輕輕的突然就死了，麵攤生意正好，老闆娘把麵攤搬家，辛苦撐起生意…我邊聽阿媽的老故事，心裡還疑惑阿媽從五十來歲就重聽了，哪裡打聽到這些秘辛八卦的？菜市場果然是個交換情報訊息的好地方，即使耳聾了還是有八卦可蒐集。

重新搭上捷運，她說要先在「忠孝復興站」下車，去Sogo買日本醬油和奶粉。自從三聚氰胺事件後，阿媽說她都沒奶粉可喝。她只信任日本貨，所以要買日本奶粉。可惜到了Sogo，她只買到了日本醬油，卻找不到她指定的雪印奶粉（怪了！我印象中雪印奶粉也有污染事件啊！）。上電梯前，她又在麵包坊買了一袋她說很好吃的吐司。

逛了Sogo，我和老二開始覺得想睡、口渴、腿也痠了，沒想到阿媽說要再去永春站買小魚乾，而且，她早上把雨傘忘在蘿蔔糕那一攤了，她要拿回來。

不會吧！這位平常連走個五百公尺都嫌遠、走不動的老太太，今天來回應該也走三公里了，她還不累嗎？但是難得她老人家興致好，我們再走。

（阿媽那天走了好遠好久）

永春市場是我小學、國中到高一的生活圈。我們前後在虎林街、忠孝東路五段附近的公寓、舊眷村都租過房子。現在舊眷村早就蓋起一棟棟大樓，這裡也變成精華區域了。不變的只有永遠熱鬧的永春市場和這一段虎林街。集中市場樓上的圖書館則是年少又沒錢的我打發無聊時間的重要地點。這下變成我自己的懷舊之旅了。

（我的懷舊圖書館）

永春市場這一帶早上、晚上都各有一次市集，人多的時候根本寸歩難行。不過我們到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多，那時早上的市場已經收攤了，黃昏的攤販還沒聚集。走在街上，下著一絲絲的毛毛雨，有些冷清的感覺。

阿媽直往目標前進，毫不停留，我想買杯水都要先和她喊暫停。拿回了雨傘，阿媽又臨時起意買了一包甘蔗。她看我和老二手上抱的、拉的都夠重了，決定自己揹甘蔗（阿媽今天太神勇了！）最後是買小魚乾。我們跟著她走，才發現她說的賣小雨乾的店，根本不是在永春市場，而是就在十五分鐘路程外接近林口街的松山路上，天啊！這老人家今天真能走。

買到她清單上的最後一樣戰利品，阿媽總算心滿意足的招待我們坐計程車回家。一回去，把該放冰箱的（這真是大工程）、該放進她房裡的都收好後，她興高采烈直說口渴要趕快啃甘蔗，一會兒工夫就啃掉了兩根，她說好久好久沒嚼甘蔗了。那表情真的像久旱逢甘霖的快樂。九十歲還能啃甘蔗也是福氣了。

這一個上午，我走得很累，但卻很開心，我陪阿媽逛了一趟市場，像是陪她回憶了一段人生，而我的心，也暖暖的、滿滿的。